痛，是生命里最璀璨的果实
黑夜给了我们什么？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我喜欢在黑夜里静坐。在一条熟悉的湖边，我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只有风轻轻地在我的身边依偎，只有叶子轻轻地在我的身边舞蹈，只有萤火轻轻地在我的身边照耀，只有蟋蟀轻轻地在我的身边歌唱，只有星星轻轻地在我的身边眨眼睛。它们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呀？黑夜里，它们轻手轻脚，怕惊动了我沉思的头颅，怕惊醒了在我眼角打盹的泪珠——怕它一不小心滴落下来，再惊醒沉睡的大地。而我，正对着眼前的这条湖，痴痴地凝望着。风轻轻拂过，借着点点萤火，我能够看到湖面上荡漾起的一圈一圈涟漪，仿佛被锯断的树干，向我们展示了年轮的真实含义。
我究竟想在一条湖边，收获什么？我究竟想在星星漫天的夜色里，收获什么？一个又一个黑夜过去了，我的鬓发渐渐地白了许多，恍如黎明的曙光悄悄爬上我的头顶，我忧心如焚，可是，我要寻找的关于生命的答案，究竟在哪里？我问朱子，我问王阳明，我问孔孟，我问海德格尔，我问萨特，我问康德，我问所有在黑夜里给我带来风、带来叶子、带来萤火、带来歌唱的先人，可他们只是一笑而过，继续把我孤独地留在了湖畔，让我进行自己的思索。
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不能离开湖泊、河流、江海。它们是大地的泪滴。一个人忽略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忽略泪水。动物的泪水，人的泪水，大地的泪水。开启生命的旋转之门，必须读懂泪水的含义。
我必须感谢这样的一些偶然，比如说偶然中，我结识一个人，他是我仰慕已久的人物；比如说偶然中，我明白一个道理，这是我苦苦探寻不得的真理；比如说偶然中，我犯下一个罪过，这使我的生命更加完整和真实。现在，我要感谢的就是这样一个偶然，偶然中，我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与这个地方素不相识，但是分明又神交已久。这就是姑苏渭塘的珍珠湖。
依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静静地端坐在珍珠湖边。无垠的湖面上，不时传来鱼的歌唱，风的伴鸣。我一边坐着，一边和湖聊天。是的，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死人已经死了，它们不能复活；而许多活人，活得比死人更加让我深恶痛绝。在很多时候，我选择与树聊天，与草聊天，与月聊天，甚至与我饲养的乌龟聊天——现在，我与湖聊天。我相信，湖可以听，也可以听懂。这唯一的听众——无边的泪水，它可以与我的孤独与黑暗共鸣——我笃信不疑。也正是在我向这条清澈的江南之湖娓娓叙说的时候，一个影子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轻声地问我：“先生，您不碍事吧？”
我被突然到来的她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她的善意，对她说：“我是想看看这条湖，在南京，我就特别喜欢在湖畔静坐。”
她笑了，说：“你是过来采风的作家吧？”
我说：“是的，他们正在活动，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会。”
她说：“我是在这里养殖珍珠的，过来看看。如果你愿意，可以坐我的船到湖里转一会。”
我早就听说过，珍珠湖是一条盛产珍珠的湖泊。当这个养殖珍珠的女子半夜巡视自己养殖基地的时候，我恍然做梦一样跟着来到了她的船上。
她划起了桨，桨在静静的湖畔留下了清脆的声响。这个素不相识的姑苏女子，竟然像我相处多年的邻家妹子一样，亲切地带着我来到了她的养殖场。养殖场是湖中的一片水域。一根根长长的绳子上，系着一个又一个空矿泉水瓶，这些瓶子在水面上一字排开，犹如一个长长的队伍。
在湖的中央，她停了下来。她问我：“你知道珍珠是怎么养殖的么？”
我茫然地说：“不知道。”
她打开一个电筒，给我，让我照着她。然后，她慢慢地靠近船舷，把手伸向了舷边的一个空矿泉水瓶。她沿着矿泉水瓶向下探去，一个网兜样的东西呈现在我的眼前。网兜大约有半个蛇皮口袋那么大，兜里沉甸甸地装着几个硕大的河蚌。她打开了网兜，从中取出两只河蚌，放到了船上。我不解地问她做什么。她笑着说：“一会，我告诉你珍珠是怎么养殖出来的。”我大喜过望。
上岸以后，我们来到湖畔的一个亭子里。她从手提的包里取出一把长长的尖刀，用刀刃对着河蚌的边缘刮了刮，然后，熟练地撬开了河蚌的外壳。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我看到了一个灿烂的珍珠世界：
在河蚌白色的肉壁上，密密麻麻地附着一个又一个圆圆的、晶莹的、大小不一的珍珠！我伸出手去，轻轻地取出了其中几个较大的珍珠，把它们放在手电筒下，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我又去取隐在肉壁里的珍珠，但是，这些看得见的珍珠，牢牢地吸附在河蚌的外壳上，怎么用力都无法将其取出。
我问她：“这些珍珠是怎么诞生的呢？”
她告诉我：“珍珠的诞生，需要依赖珍珠囊。具体是在养殖的时候，将另一只河蚌的上皮细胞小片，植入这只河蚌中，形成珍珠囊，并向囊内分泌珍珠质生成珍珠。”
听了她的话，我几乎不敢相信。印象中那么神奇的珍珠，难道真的就是这样形成的？我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句：“不需要加其他东西，比如说沙子等？”
她笑着告诉我：“以前需要加其他东西，但是，也不是沙子，而是蚌壳制备的人工核。现在，由于技术的进步，人工核已经不需要加。”
我终于明白了！那么璀璨夺目的珍珠，原来是一只河蚌里植入另一只河蚌的部分身体而生成的。河蚌精彩绚丽的外表后面，竟掩藏着让人多么难忘的疼痛和凄楚？每个看到珍珠美丽的人，都有可能忽略这样的细节，忽略一只河蚌与另一只河蚌苦难的育珠过程。无论对于植出者，还是对于植入者，这样的痛苦，都意味着死亡一般的深刻与辛酸。
我终于明白了！一只从来没有疼痛过的河蚌，是不会培育出多姿多彩的珍珠的；一样，一个从来没有疼痛过的人，也是不可能结出自己生命最辉煌最亮色的结晶的！多少天来，我在黑夜的湖畔静坐思索的人生答案，不就是它么？
就在那么短短的瞬间，我泪如雨下。多少天来，我寻觅的人生的方向，不是其他，正是苦难，正是疼痛。我为我曾经经受的疼痛感到无限荣光！正因为我历经的磨难，我才拥有了让我知足让我开心让我难忘的贫穷与忧虑。正因为我所经历的和我将要经历的磨难，你们才会看到由我的生命孕育而成的那枚硕大的珍珠。我给那枚珍珠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我的名字。
第二天中午，当地镇政府安排我们专门看了一下珍珠的养殖、采撷、打磨、穿眼、成型等过程。当地的行业好手为我们分别表演了珍珠制作的不同阶段。让我诧异的是，昨天晚上为我采撷珍珠的那个女子也在场。我发现她的时候，她也发现了我。我们相视而笑，我觉得，她的笑容特别，像一枚灿烂夺目的珍珠。
听镇长居明德先生介绍，珍珠湖处于清水与浑水交界的地方，因而珍珠的品质很好。珍珠湖已经确立了自己的未来，那就是珍珠牌。我在采访的过程中，看到这里的珍珠产业已经形成规模。香港珠宝大亨谢瑞麟先生的女儿谢颖婷小姐还详细地向我介绍了她们进驻珍珠湖的过程和收获。
回来的路上，我在想，其实珍珠湖已经把自己打造成了一枚晶亮的珍珠。这个打造的过程是疼痛的，只有疼痛，才会让生命绽放其本源的亮色。这是一条真理——痛，是生命里最璀璨的果实。
黑夜给了我们什么？现在，我又一次静静坐到了黑夜的湖畔——在家乡的湖畔，我想起了尼采，想起了他的诗歌：“我站在赤裸的危岩上面／黑夜的衣裳将我紧紧裹住／从这光光秃秃的高处／俯瞰一片神奇的国土／我看见一只鹰在盘旋／鼓着青春泼辣的勇气／一直冲向金色的光芒／升到永恒的火焰里去”。我觉得，这首诗歌，既是尼采的，也是珍珠湖的，一样，也是所有在疼痛中蕴育生命丽色的你的，我的，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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